厚黑大全之厚黑丛话–卷二(下)

未必绪初把得罪人之事向我推卸吗?则又不然。有人向他说及我,绪初即说道:“某某事是我干的,某人怪李宗吾,你可叫某人来,我当面对他说,与宗吾无干。”无奈绪初越是解释,众人越说绪初是圣人,李宗吾干的事,他还要代他受过,非圣人而何?李宗吾能使绪初这样做,非大厚黑而何?雷民心曰:“厚黑学做得说不得。”真绝世名言哉!后来我也挣得圣人的徽号,不过圣人之上,冠有厚黑二字罢了。

圣人也,厚黑也,二而一,一而二也。庄子说:“圣人不死,大盗不止。”圣人与大盗的真相,庄子是看清楚了。跖之徒问于跖曰:“盗有道乎?”跖曰:“奚啻其有道也,夫妄意关内中藏,圣也,入先,勇也,出后,义也,知时,智也,分均,仁也。不通此五者而能成大盗者,天下无有。”圣勇义智仁五者,本是圣人所做的,跖能窃用之,就成为大盗。反过来说,厚黑二者,本是大奸大诈所做的,人能善用之,就可成大圣大贤。试举例言之,胡林翼曾说:“只要于公家有利,就是顽钝无耻的事,我都要干。”又说:“办事要包揽把持。”所谓顽钝无耻也,包揽把持也,岂非厚黑家所用的技术吗?林翼能善用之,就成为名臣了。

王简恒和廖绪初,都是我很佩服的人。绪初办旅省叙属中学堂和当省议会议员,只知为公二字,什么气都受得,有点像胡林翼之顽钝无耻。简恒办事,独行独断,有点像胡林翼之包揽把持。有天我当着他二人说道:“绪初得了厚字诀,简桓得了黑字诀,可称吾党健者。”历引其事以证之。二人欣然道:“照这样说来,我二人可谓各得圣人之一体了。”我说道:“百年后有人一与我建厚黑庙,你二人都是有配享希望的。”

民国元年,我在成都公论日报社内写《厚黑学》,有天绪初到我室中,见案上写有一段文字:“楚汉之际,有一人焉,厚而不黑,卒归于败者,韩信是也。胯下之辱,信能忍之,面之厚可谓至矣。及为齐王,果从蒯通之说,其贵诚不可言,独奈何于解衣推食之私情,贸然曰:”衣人这衣者,怀人之忧,食人之食者,死人之事。“卒至长乐钟室,身首异处,夷及三族,谓非咎由自取哉!楚汉之际,有一人焉,黑而不厚,亦归于败者,范增是也。……”绪初把我的稿子读了一遍,转来把韩信这一段反复读之,默然不语,长叹一声而去。我心想道:“这就奇了,韩信厚有余而黑不足,范增黑有余而厚不足,我原是二者对举,他怎么独有契于韩信这一段?”我下细思之,才知绪初正是厚有余而黑不足的人。他是盛德夫子,叫他忍气,是做得来,叫他做狠心的事,他做不来。患寒病的人,吃着滚水很舒服;患热病的人,吃着冷水很舒服;绪初所缺乏者,正是一黑字,韩信一段,是他对症良药,故不知不觉,深有感触。

中江谢绶青,光绪三十三年,在四川高等学堂与我同班毕业。其时王简恒任富顺中学堂监督,聘绶青同我当教习。三十四年下学期,绪初当富顺视学,主张来年续聘,其时薪水以两计。他向简恒说道:“宗吾是本县人,核减一百两,绶青是外县人,薪仍旧。”他知道我断不会反对他,故毅然出此。我常对人说:“绪初这个人万不可相交,相交他,银钱上就要吃亏,我是前车之鉴。”有一事更可笑,其时县立高小校校长姜选臣因事辞职,县令王琰备文请简恒兼任。有天简恒笑向我说道:“我近日穷得要当衣服了,高小校校长的薪水,我很想支来用。照公事说,是不生问题。像顺这一伙人,要攻击我,我倒毫不睬他,最怕的是他廖圣人酸溜溜说道:”这笔款似乎可以不支吧。‘你叫我这个脸放在何处?只好仍当衣服算了。“我尝对人说:”此虽偶尔谈笑,而绪初之令人敬畏,简恒之勇于克己,足见一斑。“后来我发明《厚黑学》,才知简恒这个谈话,是厚黑学上最重要的公案。我尝同雷民心批评:朋辈中资质偏于厚字者甚多,而以绪初为第一。够得上讲黑字者,只有简恒一人。近日常常有人说:”你叫我面皮厚,我还做得来,叫我黑,我实在做不来,宜乎我作事不成功。“我说:”特患你厚得不彻底只要彻底了,无往而不成功。你看绪初之厚,居然把简恒之黑打败,并且厚黑教主还送了一百银子的贽见。世间资质偏于厚字的人,万不可自暴自弃。“

相传凡人的颈子上,都有一条刀路,刽子手杀人,顺着刀路砍去,一刀就把脑壳削下。所以刽子手无事时,同人对坐闲谈,他就要留心看你颈上的刀路。我发明厚黑学之初,遇事研究,把我往来的朋友作为实验品,用刽子手看刀路的方法,很发见些重要学理。滔滔天下,无在非厚黑中人。诸君与朋辈往还之际,本我所说的法子去研究,包管生出无限趣味,比读四书五经、二十五史受的益更多。老子曰:“邦之利器,不可以示人。”老夫髦矣,无志用世矣,否则这些法子,我是不能传授人的。

我遇着人在我名下行使厚黑学,叨叨絮絮,说个不休。我睁起眼睛看着他,一言不发。他忽然脸一红,噗一声笑道:“实在不瞒你先生,当学生的实在没法了,只有在老师名下行使点厚黑学。”我说道:“可以!可以!我成全你就是了!”语云:“对行不对货。”奸商最会欺骗人,独在同业前不敢卖假货。我苦口婆心,劝人研究厚黑学,意在使大家都变成内行,假如有人要使点厚黑学,硬是说明了来干,施者受者,大家心安理顺。

我把厚黑学发明过后,凡人情冷暖,与夫一切恩仇,我都坦然置之。有人对我说:“某人对你不起,他如何如何。”我说:“我这个朋友,他当然这样做。如果他不这样做,我的厚黑学还讲得通吗?我所发明的是人类大原则,我这个朋友,当然不能逃出这个原则。”

辛亥十月,张列五在重庆独立,任蜀军政府都督,成渝合并,任四川副都督,嗣改民政长。他设一个审计院,拟任绪初为院长。绪初再三推辞,乃以尹仲锡为院长。绪初为次长,我为第三科科长。其时民国初成,我以为事事革新,应该有一种新学说出现,乃把我发明的厚黑学发表出来。及我当了科长,一般人都说:“厚黑学果然适用,你看李宗吾公然做起科长来了。”相好的朋友,劝我不必再登。我就停止不登。于是众人又说道:“你看李宗吾,做了科长官,厚黑学就不登了。”我气不过,向众人说道:“你们只羡我做官,须知奔走宦场,是有秘诀的。”我就发明求官六字真言、做官六字真言,每遇着相好的朋友,就尽心指授。无奈我那些朋友资质太钝,拿来运用不灵,一个个官运都不亨通,反是从旁窃听的和间接得闻的,倒还很出些人才。

在审计院时,绪初寝室与我相连,有一日下半天,听见绪初在室内拍桌大骂,声震屋瓦,我出室来看,见某君仓皇奔出,绪初追而骂之:“你这个狗东西!混帐……直追至大门而止(此君在绪初办旅省叙属中学时曾当教职员)。绪初转来,看见我,随入我室中坐下,气忿忿道:”某人,真正岂有此理!“我问何事,绪初道:”他初向我说:某人可当知事,请我向列五介绍。我唯唯否否应之。他说:“事如成了,愿送先生四百银子。‘我桌子上一巴掌道:”胡说!这些话,都可拿来向我说吗?’他站起来就走,说道:“算了,算了,不说算了。‘我气他不过,追去骂他一顿。”我说:“你不替他说就是了,何必为此已甚。”绪初道:这宗人,你不伤他的脸,将来不知还要干些甚么事。我非对列五说不可,免得用着这种人出去害人。“此虽寻常小事,在厚黑学上却含有甚深的哲理。我批评绪初”厚有余而黑不足,叫他忍气是做得来“。叫他做狠心的事做不来,何以此事忍不得气?其对待某君,未免太狠,竟自侵入黑字范围,这是什么道理呢?我反复研究,就发见一条重要公例。公例是什么呢?厚黑二者,是一物体之两方面,凡黑到极点者,未有不能厚,厚到极点者,未有不能黑。举例言之:曹操之心至黑,而陈琳作檄,居然容他得过,则未尝不能厚;刘备之面至厚,刘璋推诚相待,忽然举兵灭之,则未尝不能黑。我们同辈中讲到厚字,既公推绪初为第一,所以他逃不出这个公例。

古人云:“夫道一而已矣。”厚黑二者,根本上是互相贯通的,厚字翻过来,即是黑,黑字翻过来,即是厚。从前有个权臣,得罪出亡。从者说道:“某人是公之故人,他平日对你十分要好,何不去投他?”答道:“此人对我果然很好。我好音,他就遗我以鸣琴,我好佩,他就遗我以玉环。他平日既见好于我,今日必以我见好于人,如去见他,必定缚我以献于君,果然此人从后追来,把随从的人捉了几个去请赏。这就是厚脸皮变而为黑心子的明证。人问:世间有黑心子变而为厚脸皮的没有?我答道:有!有!《聊斋》上马介甫那一段所说的那位太太,就是由黑心子一变而为厚脸皮。

绪初辱骂某君一事,询之他人,迄未听见说过,除我一人而外,无人知之,后来同他相处十多年,也未听他重提。我尝说:“绪初辱骂某君,足见其人刚正,虽暗室中,亦不可干以私,事后绝口不言,隐人之恶,又见其盛德。”但此种批评,是站在儒家立场来说,若从厚黑哲学上研究,又可得出一条公例:“黑字专长的人,黑者其常,厚者其暂;厚字专长的人,厚者其常黑者其暂。”绪初是厚字专长的人,其以黑字对付某君,是暂时的现象;事过之后,又回复到厚字常轨,所以后此十多年隐而不言。我知他做了此等狠心事,必定于心不安,故此后见面,不便向他重提此事。他办叙属学堂的时候,业师王某来校当学生,因事犯规,绪初悬牌把他斥退。后来我曾提起此事,他蹙然道:“这件事我疚心。”这都是做了狠心的事,要恢复常轨的明证。因知他辱骂某君一定很疚心,所以不便向他重提。

绪初已经死了十几年,生平品行,粹然无疵。凡是他的朋友和学生,至今谈及,无不钦佩。去岁我做了一篇《廖张轶事》,叙述绪初和列五二人的事迹,曾登诸《华西日报》。绪初是国民党的忠实信徒,就是异党人,只能说他党见太深,对于他的私德,仍称道不置。我那篇《廖张轶事》,曾胪举其事,将来我这《厚黑丛话》写完了,莫得说的时候,再把他写出来,充塞篇幅。一般人呼绪初为廖大圣人,我看他,得力全在一个厚字。我曾说:“用厚黑以图谋公利,越厚黑人格越高尚。”绪初人格之高尚,是我们朋辈公认的。他的朋友和学生存者甚多,可证明我的话不错,即可证明我定的公例不错。

我发表《厚黑学》,用的别号是独尊二字,与朋友写信也用别号,后来我改写为“蜀酋”。有人问我蜀酋作何解释?我答应道:我发表《厚黑学》,有人说我疯了,离经叛道,非关在疯人院不可。我说:那吗,我就成为蜀中之罪酋了。因此名为蜀酋。我发表《厚黑学》过后,许多人实力奉行,把四川造成一个厚黑国。有人向我说道:国中首领,非你莫属。我说:那吗,我就成为蜀中之酋长了。因此又名蜀酋。再者,我讲授厚黑学,得我真传的弟子,本该授以衣钵,但我的生活是沿门托钵,这个钵要留来自用,只有把我的狗皮褂子脱与他穿。所以独字去了犬旁,成为蜀字。我的高足弟子很多,弟子之足高,则先生之足短,弟子之足高一寸,则先生之足短一寸。所以尊字截去寸字,成为酋字。有此原因,我只好称为蜀酋了。

世间的事,有知难行易的,有知易行难的,惟有厚黑学最特别,知也难,行也难。此道之玄妙,等于修仙悟道的口诀,古来原是秘密传授,黄石老人因张良身有仙骨,于半夜三更传授他,张良言下顿悟,老人以王者师期之。无奈这门学问太精深了,所以《史记》上说:“良为他人言,皆不省,独沛公善之。”良叹曰:“沛公殆天授也。”可见这门学问不但明师难遇,就遇着了,也难于领悟。苏东坡曰:“项籍百战百胜,而轻用其锋。高祖忍之,养其全锋而待其敝,此子房教之也。”衣钵真传,彰彰可考。我打算做一部《厚黑学师承记》,说明授受渊源,使人知这门学问,要黄石公这类人才能传授,要张良、刘邦这类人才能领悟。我近倡厚黑救国之说,许多人说我不通,这也无怪其然,是之谓知难。

刘邦能够分杯羹,能够推孝惠鲁元下车,其心之黑还了得吗?独至韩信求封假齐王,他忍不得气,怒而大骂,使非张良从旁指点,几乎误事。勾践入吴,身为臣,妻为妾,其面之厚还了得吗?沼吴之役,夫差遣人痛哭求情,勾践心中不忍,意欲允之。全亏范蠡悍然不顾,才把夫差置之死地。以刘邦、勾践这类人,事到临头,还须军师临场指挥督率才能成功,是之谓行难。

苏东坡的《留侯论》,全篇是以一个厚字立柱。他文集中,论及沼吴之役,深以范蠡的办法为然。他这篇文字,是以一个黑字立柱。诸君试取此二字,细细研读,当知鄙言不谬。人称东坡为坡仙,他是天上的神仙下凡,才能揭出此种妙谛。诸君今日,听我讲说,可谓有仙缘。噫,外患迫矣,来日大难,老夫其为黄石老人乎!愿诸君以张子房自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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